老馬歸途

他終于收到了通知書,帶著百年歷史風華與文人風骨,在另一個世界,與魯迅、巴金、聞一多、楊絳等師友相聚了。

作者:特約撰稿人 張靜 來源:南風窗 日期:2024-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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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6月,馬途于家中?


2010年,《讓子彈飛》上映時,在影壇向來狂傲豪橫的姜文,難得“做小伏低”了一次。

他向著一位耄耋老人說:“馬老是我的保護神。古人有言:‘信馬由韁(姜)’嘛?!?/span>

姜文口中的馬老,本名馬識途,與巴金、張秀熟、沙汀、艾蕪并稱“蜀中五老”,是我國著名的革命家、當代文學的巨擘,是《讓子彈飛》電影原著《盜官記》的作者。

2024年3月28日,噩耗傳來,馬識途逝世。這時,離他過完110歲不過兩月有余。

聽聞消息后,近年低調許久的姜文,難得發(fā)聲,他說:“110歲是個喜喪,可還是讓人舍不得。老爺子文武雙全了不起!”

如姜文所說,馬識途文武雙全的一生,皆是傳奇,戎裝與筆鋒,伴隨他勇闖百年歲月。

《盜官記》這部小說,收錄于馬識途的小說集《夜譚十記》:“太陽還是會從東山樹林頂上升起來,從西山山坳邊落下去,天沒有塌下來,地也沒有陷下去,地球照老樣子轉動著?!?/span>

這部作品,從動筆到完稿,貫穿了馬識途的革命事業(yè),三度執(zhí)筆,又三度擱置,在第四次拾起寫作后,終于落成。橫跨40年的創(chuàng)作背后,是馬識途以革命家、文學家的身份見證時代江河滾滾流動的磅礴歷史。

解放前,他當過地下黨,在革命事業(yè)里九死一生,同時筆耕不輟;在解放四川時作為先行者直抵成都,所向披靡。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年老時,他將自己的余生傾注在文字的方格里,把筆鋒當作自己的武器,“乘著余霞滿天的光景,大寫特寫”。

2014年,在百歲之際,馬識途給自己寫了一首四言詩,詩的末尾,他回看了自己的一生:“不耐沉默,胡亂說話。君子坦蕩,乃大傻瓜。閻王發(fā)令,小鬼來抓,大限一到,跟他去吧?!?/span>

如今,老馬已踏上歸途,但今日升起的太陽,依然閃耀。


救國夢

馬識途,本名馬千木,兄弟取名排行來自論語“剛、毅、木、訥近仁”,1915年1月17日,出生在重慶忠縣。

在忠縣時,馬識途的父親馬玉之作為區(qū)督學,但因為家貧而將祖?zhèn)骶品恢匦麻_張。無論釀酒的糟房有多少,馬家糟房生意照樣興隆,父親告訴他們秘訣:他從不像其他糟房一樣給酒摻水,“‘誠樸’二字就是發(fā)家之道”。

除了“發(fā)家之道”,父親還教給他為人之道:膽大心細,智圓行方。

這兩“道”也成為馬識途為人的注解。

馬玉之是辛亥革命時期的激進派,為人智勇,被四川軍閥劉湘重用,先被調到大邑縣,后來在雅縣任縣長。那里都是民風彪悍、軍閥與土匪混戰(zhàn)的鄉(xiāng)土之地。

馬玉之上任之際,身后隨從著一群手槍隊。弱肉強食的角斗場里,往往是狹路相逢勇者勝,膽怯之人受欺凌。好在,馬玉之智勇雙全,在跟土匪搏斗之后,剿滅了洪雅縣最大的土匪幫,自此在民眾心中種下了威信,穩(wěn)固了他作為縣長的地位。

1937年,馬玉之調往大邑縣赴任,萬人送行。后來,馬識途根據(jù)父親的經(jīng)歷和那個年代的動蕩,寫成了《盜官記》。

馬識途16歲時,在本族子弟“16歲必須出峽”的要求下,父親把他“趕”出去闖世界。

面對內憂外患、民不聊生的天下,看到無數(shù)軍閥混戰(zhàn)、殺人如麻、國恥不斷的事,他早早立下雪恥救國、振興中華的志愿。他考入北平大學附屬高中,走出夔門時,寫了首詩:“辭親負笈出夔關,三峽長風卷巨瀾。此去燕京磨利劍,國仇不報誓不還。”

在北平,馬識途的抱負獲得了更清晰的圖景。上高中時,老師們認為,舊中國之所以衰亡,是因為工業(yè)落后,這讓馬識途的救國夢獲得了一條具象的路徑—工業(yè)救國。

然而,就在當年秋天,“九·一八事變”,沈陽被日軍突襲。消息傳到學校,十幾位東北籍的同學在操場上抱頭痛哭,馬識途也哭了,在憂心國家前途的同時,救國欲望更如燎原之火。

在這危急關頭,當局政府節(jié)節(jié)退讓的政策,讓馬識途更心生失望不滿之情。

在日軍逼近北平之時,他不得不爬到火車頂上逃到上海,但山河破敗未能動搖他的救國夢,無論是之后就讀注重理科的浦東中學,還是后來就讀中央大學工學院化工系,他都堅持著自己的工業(yè)救國夢—下決心制造出新式的高爆炸性的炸藥。

但是,他發(fā)現(xiàn)學長們畢業(yè)不是當買辦就是進機關做“文抄公”,看不到“救國”的半點路徑,加上國民政府毫無尊嚴的步步退讓,馬識途意識到工業(yè)救國不過是夢幻泡影,中國需要更徹底的改變。于是,他在中央大學參加了中共的外圍組織—南京秘密學聯(lián)小組,就此走上進步道路。

1937年12月,南京大屠殺前,馬識途離開南京抵達武漢,找到了董必武,繼而赴黃岡上黨訓班。培訓結束后,馬識途去湖北省委組織部部長錢瑛處報到,不久之后辦理了入黨的手續(xù)。

入黨那一天,他“真切感到熱血沸騰”,并正式將姓名從馬千木更為馬識途,寓意著“找到了我的理想道路”。


天亮了

入黨后,馬識途被分配到武漢工作,成為“職業(yè)革命家”—轉入地下,從事黨的秘密組織工作。

分配工作時,錢瑛告訴他,從事這個以革命為職業(yè)的秘密工作,要有堅定的革命信念,要耐得住寂寞。最重要的是,這份工作非常危險,是敵人重點抓捕和殺戮的對象?!拔覀円呀?jīng)有許多同志都犧牲了,你有沒有為革命犧牲的決心?”

面對錢瑛的問題,馬識途毫不猶豫地回答“有”。

那時,他的座右銘是“相信勝利,準備犧牲”—堅信事業(yè)一定會勝利,隨時準備著為信仰赴死。馬識途總是說“人無信仰,生不如死”,正是堅定的信仰給了他勇氣,因而能抵抗住恐懼,在緊要關頭保持沉著。

信仰也讓他遇見了愛情。大學時,他遇到了同樣胸懷著工業(yè)救國夢的劉蕙馨,一起參加了“一二·九運動”,一起去采石場向工人開展抗日救國宣傳,一起成為地下黨。但他們的生活并不像諜戰(zhàn)劇一般精致、精彩,有的只是實實在在的日常工作,與隨時可能來臨的危險。

馬識途曾在采訪中透露當年地下工作的情形:“我有一頂羅宋帽,可以翻轉過來戴,一面灰色一面黑色。我還有件可以翻過來穿的兩用風雨衣。眼鏡也是兩副,黑框眼鏡和假金架子眼鏡,我嘴唇上兩撇胡子也是為了緊急時刮掉?!?/span>

或許,幼時父親對他“膽大心細,智圓行方”的叮囑,也幫助他躲過了無數(shù)危險。他回憶說,“我知道特務盯梢有時怕被盯梢者發(fā)現(xiàn),會臨時又換一個特務來盯梢。被盯梢的同志如果不留心,以為再也沒有人盯梢了,便貿然去找人或回家,結果上當受騙,帶來慘痛后果。每次脫險后,我都按平時的規(guī)定,一定要走三條偏僻小巷,再也沒有人跟我時,我才能回到自己的住處去。”

但是,無論如何心細也無法完全規(guī)避危險。1941年1月,由于叛徒的出賣,時任中共鄂西特委婦女部長的劉蕙馨和他們才一個月大的女兒一起被捕。同年11月,劉蕙馨犧牲,女兒下落不明。

幸而,1960年,馬識途歷盡艱辛找到離散近20年的女兒,她被一對工人夫婦撫養(yǎng)成人。

2011年,年近百歲的馬識途去湖北參加紀念劉蕙馨英勇就義70周年的活動,并作詩:“暌隔陰陽70年,今來祭掃淚漣漣。我身愿作恩施土,雨夕風晨伴夙緣?!?/span>

后來,馬識途的另一位妻子王放也是他的革命伙伴,彼此有著共同的信仰與目標。

他曾如此提及愛情:“我們過去戀愛的時候,是有共同理想的,而且是準備把生命賦予這個理想。這樣的愛情,我真的享受過?!?/span>

十幾年九死一生的地下工作之后,終于迎來了解放。馬識途穿著解放軍的制服,作為到賀龍將軍解放大軍的先行,坐在最前頭的吉普車里,領著大軍,越過秦嶺、巴山,直抵成都城下。成都大街上人山人海,地下黨的同志和群眾一起,在前頭邊跳邊唱,背上寫著“天亮了”。


“說真話,即使付出生命的代價”

和職業(yè)革命家相比,馬識途的作家身份似乎更廣為人知。

對這個身份,他總是抱著謙虛的態(tài)度,在領巴蜀文藝終身成就獎時,他說:我是一個革命家,終身革命。但我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沒什么終身成就,只有終身遺憾。

這自然是客套話。文學,在他作為革命家的終身事業(yè),是一種撫慰,一種滋養(yǎng),其中,離不開不少名家雅士的相隨。

馬識途在動蕩歲月里,付出了很多,他被下放、挨斗,妻子含恨而死,子女掃地出門。在失去人身自由的6年里,讓馬識途痛苦無比的,還有失去閱讀自由。除了特定書籍,其他書籍幾乎都被掃蕩一空。幸好因緣際會《魯迅全集》得以留下。那幾年,讀《魯迅全集》成為馬識途最大的安慰。

橫眉冷對千夫指的魯迅,對于馬識途來說,不僅是困頓時的安慰,早在年少求知、報國夢起之時,已成為馬識途精神的領航員。

馬識途最開始與文學結緣,與魯迅有關。

他早已在初中時拜讀了魯迅的《狂人日記》,崇拜之情在那時已在心里生出。到了1935年,他在上海讀高中,馬識途就像海綿一樣,胡亂吸收著各種文化知識。其中讀得最多的是進步的文學書刊,更是天天翻閱《申報》,繼續(xù)找魯迅的雜文來讀。

此外,他與魯迅還有過“兩面之緣”。

一次是在北平大學附屬高中上學時聽過魯迅先生的演講。

有一天,同學邀約馬識途到和平門外的師范大學里聽講座。到了才知道,那可是魯迅的演講。

只見一個個頭不高、身形消瘦卻精神炯炯的老頭登上桌子,沒有介紹詞,沒有客套話,便開始演講起來,一如他干凈凜冽的文風。

回憶起這段往事時,馬識途說:“能得到秘密通知來聽魯迅講演,我也算是進步分子了,我很高興,還有點得意?!?/span>

但在那之后,要第二次見到魯迅先生,已是在他的遺體告別式上。一代民族精神的旗手,告別了人世間,但他的烈烈忠魂,早已在字里行間,熔鑄到無數(shù)中國人的脊梁里。而馬識途就是其中之一。

對于自己與魯迅的緣分,馬識途說:“雖然只看見過兩次,(魯迅)卻一直是我的人生途程上立的一塊豐碑?!彼贼斞笧榘駱?,本著一個知識分子的良心,抱著臨淵履冰的心態(tài)寫了許多雜文,這也成為他屈辱時光的伏筆。

經(jīng)歷了動蕩的十年,許多人因此變得謹慎小心,也是應有之義。所以,時過境遷之后,有記者找馬識途要文章,馬識途思前想后卻仍覺不妥,不是擔心專欄名稱引人遐想,就是擔心因“閑話”受累。

但到底是沒忍住,那一股責任感,讓他無法停止。他拿屈原自比,“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于是決定“我到了這樣的年紀,沒有什么可怕的了。管它呢,寫吧”。他便又開始以血作墨,以筆作槍,甘心為改革開放鳴鑼開道,俯首甘為馬前卒,橫眉冷對,“就要有我以我血薦雜文的勇氣”。

馬識途的另一位精神導師是巴金,他經(jīng)常提起巴金老人的話:“我努力說真話。我說的不一定都是真理,但是我力求不說假話?!?/span>

馬識途在送給巴金的一本書中附言:“這是一本學著你說真話的書,過去我說真話,有時也說假話,從今以后,我一定要努力說真話,不管為此將付出什么代價?!?/span>

2005年,巴金離去,馬識途再次說:“而今而后,我仍然要努力說真話,不說假話,即使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馬識途出版《那個時代,那些人》一書時,再次致敬了巴金先生:“我寫的都是我回憶得起來的事實,或者偶有錯誤,我無法去查對了;最后還想說一句,又一度想學巴金,我說的是真話?!?/span>

無論是說真話還是記錄那個時代、那些人物,都是馬識途加諸自我的責任。繼而也讓他對文學產(chǎn)生了責任,他說:“文學不是一個可以讓人來利用、作為滿足物欲的一種工具,它是一種凈化靈魂的工具。”“如果一直作為政治的附屬品和工具為政治服務,我們的文學永遠不可能發(fā)展得很好?!?/span>

談笑有鴻儒的歲月,也被他記錄在《那樣的時代,那樣的人》,以趣味與緬懷的復雜口吻,回憶了他與聞一多、汪曾祺、楊絳等人在西南聯(lián)大求學時期的往事。

他為才女楊絳后來名氣被錢鐘書蓋過而嘆息,欣賞汪曾祺的才氣,也直言“并不賞識他的散文那種脫離抗戰(zhàn)實際的傾向”。這種直爽和耿直,一如聞一多對那些上門求他刻章、卻只會花錢附庸風雅、滿肚肥腸的俗人態(tài)度,“不向達官貴人乞討了”。

2016年,楊絳以105歲高壽離去時,101歲的馬識途作詩一首:

百歲作家有兩個,楊絳走了我還在。

若非閻王打夢腳,就是小鬼扯了拐。

途中醉酒打迷糊,報到通知忘了帶。

活該老漢偷倒樂,讀書碼字且開懷。

在被問及長壽秘訣時,他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活過了百歲,好像另外一個世界給我的通知書搞丟了?!?/span>

或許,他終于收到了通知書,帶著百年歷史風華與文人風骨,在另一個世界,與魯迅、巴金、聞一多、楊絳等師友相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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